有人说，《三体》里面用到的点子，随便拎出一个，都能写成一部长篇小说。而这样的点子，在《三体》中，居然出现了几十上百个，简直只能用“奢侈”形容。但是，刘慈欣在《三体》中所展现出来的“命名能力”，同样是巅峰级别的。

像许多人津津乐道的“黑暗森林”，光看名字，也能想象出一幅画面：一片危机四伏的丛林，到处是警戒的目光，每个生灵都在小心翼翼隐藏自己，生怕暴露在天敌面前。再如“执剑人”“面壁者”，哪怕是简简单单一个“水滴”，在故事里面，也带有“水滴石穿”的意味，至于“思想钢印”、“降维打击”“光墓”……名字之生动形象，也不用多说了。

说这么多，是为了点出一个东西：让我们以“面壁者”为例。当你读到这个词语时，至少会产生三层含义：1.表意：看着墙壁的人。2.情境：“面壁计划”的4位执行者。3.共识：佛教“面壁”的典故。

那么，当你读到“面壁者”，很可能会同时产生一种沉重的、悲悯的情感。这种情感正是由“共识”这一层赋予的。因为你了解面壁的典故，了解其背后蕴含的坚毅、缄默、漫长的岁月，这个概念，才会在你心中产生这样的情绪色彩。这就是我想表达的：共识，也是一种信息，并且是一种更重要、更有力量的信息。

一

实际上，这在品牌和市场营销里面，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技法。

一个概念如何才能得到广泛传播？一方面，它必须足够简单，任何人都能看懂；另一方面，它又必须足够复杂，能够在字面意思之外，唤起大家更多的想象和联想。

举个例子，“U盘化生存”就是一个非常棒的概念，通俗易懂，生动形象。哪怕你不具备相关情境，凭这个名字，也能立刻知道它想表达的意思：即插即用，移动生存。

反过来，“转基因”就不是一个好名字。因为它所指向的共识，大多是冰冷的、令人畏惧的 —— 你可能会联想到人体的基因，联想到实验室、医院、仪器和设备……

不要觉得这些只是文字游戏，实际上，它非常重要。一个概念所指向的共识，如果已经在人的大脑之中牢牢生根、锚定，那么，要再改变它，是非常困难的。

比如，为什么支付宝想做社交，但一直做不起来？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：大家对支付宝的共识，是“钱包”。这就很荒谬了：我怎么可能用钱包跟朋友甚至陌生人进行社交呢？难道我们见面，会掏出钱包，比比谁的钱更多或者更少吗？

所以，品牌营销里面有一个铁律：不要去动摇用户脑海中固有概念，而要基于这个概念，去顺势引导它，导向你所希望的路径。认知就像一座冰山。海面之下看不见的部分，才是真正的根基 ——它决定了海面之上的部分。

二

接下来，我们进一步思考。当刘慈欣使用“面壁者”这个词的时候，他一定认为：大多数读者是知道“面壁”典故的，否则用这个词就是白费力气。这就是“共识”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：共识，不仅仅是“我们都知道”，而且是“我们都知道对方知道”。

前者只能叫做“常识”，后者才叫做“共识”。这一点非常重要。假设你的部门空降了一个新领导，你一点都不喜欢他。有一天，大家一起去聚会（没带他），聊得正起劲，突然有人说了一句：新来的领导好烦啊。然后你听到大家都在附和：对。就是。我也这么觉得。整个部门的气氛，会不会变得全然不同了呢？

对什么样的人，使用什么样的话语体系，唤起他们什么样的共识，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思维方式。

三

实际上，许多文化圈子、亚文化圈子，乃至于小群体，就是依靠这种“共识”，所维持存在和联结的。

比如：你在B站看视频，可能会看到一些弹幕，里面充斥着各种不明所以的缩写、字母、文字……你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写？是故意的吗？是的，他们是故意的。

几乎每个圈子都会有一些暗号一样的语言体系。使用这种语言体系，有两个作用：一是传达给那些“能看懂的人”，来表达“我们是同一类人”、“我是你们的一员”；二是为了跟那些“看不懂的人”做切割，来区分“我们”和“他们”。

这是一种客观叙述，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。实际上所有的圈子都有自己的一套语言体系，职业、技能、爱好、价值观、立场……以此来加强圈子内部的紧密性。

这种基于特定圈子的“共识”，在小群体里，就叫做“梗”。在更大的范围里 —— 比如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、一个文明，就叫做“文化语境”。

比如，作为中国人，我们都知道：“天气不错”就是没话找话的意思；“吃了吗”就是随便寒暄一下的意思；“下次再说吧”就是“我不感兴趣，没有下次了”的意思；“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”，就是“我们不想要你，但不好意思直说”的意思。

懂日语的朋友会知道，日语有一个习惯，喜欢省略掉主语，甚至有时候只留下一个谓语动词。这在西方国家的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，但对东亚文化的人来说，却非常自然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：日本跟中国一样，属于“高语境文化”的国家。

日常沟通中，大家会默认彼此间“你知道我想表达什么，我也知道你知道这一点”。一切沟通都基于这个前提进行。因此，许多信息不必说出口，就能自然依赖语境和情境进行补充。这也是日常语言和日常沟通的一大特征。

四

但这一点，恰恰是人工智能目前最大的障碍。举个简单的例子，像这句话：玛丽看到窗台上有一只小狗，她很喜欢它。请问：玛丽喜欢什么？窗台还是小狗？

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，这个问题都毫无难度。但对计算机来说，这个问题是没法回答的 —— 人工智能无法判断这个“它”指代的是什么，因为两种可能性都符合语法。

那么，我们如何知道“它”指的是“小狗”呢？原因在于：我们的大脑中，储存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。比起“喜欢一个窗户”，人们更大概率会“喜欢一只小狗”；另一方面，经验告诉我们：当一个人看到“窗台上有一只狗”时，她的注意力大概率是放在狗上面，窗台只是一个辅助的修饰词。

这些规则是明确写出来的吗？不是，你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这些规则，但大脑就是这样思考问题：根据观测到的现实世界，对各种可能性进行微调，聚焦在“概率最大”的对象上。

这就是“贝叶斯大脑”假说。我们的大脑就像一个概率库，根据各种各样的素材，对事件的概率进行微调，并以此来思考新的问题，做出新的判断。那么，这些素材是什么呢？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，大家彼此“知道”，彼此遵循，并不会明确、直接讲出来的，各种各样的“共识”。

但人工智能是永远也无法自发学会这一点的。这就叫做“莫拉维克悖论”：人工智能能做到人类无法企及的精密计算。但对于日常生活来说，却如同三岁儿童。

这也是人脑比起计算机来说最大的优势：大脑会重构记忆，提炼出最重要、最核心的信息，用来更好地理解新情境、解决新问题。但这种技能，有时候也会带来不好的后果。当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立场时，你就很容易把所有接收到的信息，都按照自己的立场去曲解。这就叫做“动机推理”。

举个例子：如果你是某某明星的粉丝，那么，外界对这位明星的批评，无论是否客观，都很容易被你理解为有意的、有预谋的“黑”。这时，就是大脑中的这个概率库在起作用：我们对一条信息的可能性，也许有很多种解释，但是大脑会选择“概率最大”的那种。并且，得益于大脑的高并发，这个过程是极快的、毫无延迟的，你完全意识不到。

当你跟别人讨论问题时，也是一样的。如果不能基于共识，那么，绝大多数讨论都是无效的——只不过是双方都在自说自话罢了。你一直在强调自己的观点，对方也一直在强调他的观点。

真正能够放下立场，去倾听对方的观点，并吸纳进来，修正、调整自己大脑中的“概率库”的，极少极少。所以，我才说，一切讨论的核心，都必须围绕共识；一切讨论的目的，也是达到共识。

很多时候，所谓的输赢，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罢了，并不那么重要。

五

最后，提几点小建议。

1.陈述想法时，尽量采用描述性语句，避免动机推理。比如：“你昨天晚上的话让我觉得不太愉快”，就比在心里嘀咕“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？”从而采取激烈的对抗方式更好。语言的沟通永远存在失真。很多时候，坦诚地把问题讲清楚，是最好的解决之道。

2.进行沟通前，明确双方要讨论的概念。我有一个习惯，讨论一件事物之前，我总会说：让我们先定义一下，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什么。

举个例子，贴标签是不是一个不好的事情？很多场合下，它确实不太好。但有些场合下，它是一个有效的策略。比如：在办公室里，如何提升自己的价值？一个有效的方式就是：有意识地给自己贴上一些你想要的标签，“锚定”下别人对你的印象。

3.反驳对方时，先尽量取得共识。Daniel Dennett 在《直觉泵》里写到过一个“拉波波特法则”：如何有效地反驳对方？（1）清楚地重述对方的想法，令对方认同“我刚刚要是像你这么表述就好了”；（2）列出对方观点中你同意的部分；（3）提到你从对方那里学到的东西；（4）完成以上三步后，你才能说一句反驳或批评的话。

要完全做到这一点当然非常难。但我认为，大家可以把这条法则放在心里。当你想反驳对方时，想一想，问自己：我做到百分之多少了？80？50？30？还是0？它也许可以帮助你冷静下来，更理性地思考问题。

4.认识到一点：人的认知底层，永远是一座冰山。任何时候都要意识到，每个人的认知底层，永远都是一座巨大的冰山。不仅仅包括共识，也包括出身、经验、立场、习惯、信念……这里面，固然有“我们都知道对方知道”的部分，但更多的，或许是“我以为我知道，但实际我不知道”的地方。

谦卑，包容，接纳，这是我对自己的告诫。也分享给你。

（Lachel，认知思维专家，多个跨界品牌创立者）